凉山森林大火之后：他穿上“火焰蓝”，到叔叔牺牲的队伍去打火 | 深度报道
记者/曹慧茹 摄影/冯海泳
编辑/石爱华 宋建华
“3·30”大火过后的8个多月里，很多朋友匿名给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寄来特产，烟台的苹果、海南的榴莲、新疆的梨……
2019年3月30日，四川凉山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发生森林火灾。次日下午，火场突发林火爆燃，西昌大队27名消防员和4名地方干部群众牺牲。
牺牲消防员的平均年龄只有23岁，其中，39岁的教导员赵万昆年纪最大，四中队消防员王佛军最小，只有18岁。
赵万昆牺牲前，侄子赵有川正在参加消防员的社会招聘，8月底，他被分配到赵万昆工作过的西昌森林消防大队，这些天，他总是忍不住在大院里寻找叔叔留下的痕迹。
罗传远曾是西昌大队四中队一员，火灾发生时，他已经调到相对轻松的支队机关工作。他的老乡杨瑞伦遇难，他留下杨瑞伦送的一支牙刷、一件蓝色短袖作纪念，他梦到过，瘦瘦的杨瑞伦冲他笑。那场山火过后，罗传远两次申请调回大队前线，他说，“这里才是家”。
张军是大队长，木里火灾爆发时，他带着战友出发，最后六具遗体被抬下山那天是他的生日，他决定从此不再庆生。家人劝张军换工作，他不想认怂，新一批消防员已经入队，他还得带着大伙往前冲。
灾难过后，这支“灭火尖刀”队伍的每一个人，都正经历着一次漫长的心理重建。
▷2019年8月，陆续有新人加入西昌森林消防大队，牺牲战友的床位住上了新人
生与死
冬日的西昌气候舒适，接连一周都是晴天。西昌大队的训练场旁写着红色大字，“救民于水火，助民于危难”。
午后，几个身穿蓝色制服的消防员在院里打篮球。大队长张军踱着步子，在篮球场前走了半圈，又返回办公室，脸上挂着笑。
张军今年37岁，东北人，性格直爽。2018年5月起，他在西昌森林消防大队任大队长，作为军事干部，他很少会主动找队员们谈心，简单问候一句，拍拍肩膀就够了。
“我们从生与死的考验里走出来，不需要太多言语，你瞅他一眼，这帮小子就懂什么意思”。
2019年入春以来，凉山地区气候异常，火险等级居高不下，3月30日，四川凉山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发生森林火灾。次日凌晨1点20分，张军带着队伍出发前往木里火场。下午5时50分许，火场突发林火爆燃，一支三十多人组成的救火队伍随后失联，消防员都来自张军所在的西昌森林消防大队。
火灾发生后，领导组织施救，通过多种手段试图联系失联人员都未成功，搜救持续至晚上9点多，后因火势太大，无法继续。大火最终导致27名消防员和4名地方干部群众牺牲，那支遇险的救火队伍，只有4人脱险。最后六具遗体被抬下山那天是4月2号，正好是张军的生日，他决定，以后再也不过生日。
四中队二班消防员杨康锦，是脱险回来的4人之一，他的话很少，不愿意再回忆大火扑来的情景。
杨康锦心情时常很烦躁，更愿意一个人待着，嘴上不说，他心里为每个牺牲的战友惋惜。好友王佛军牺牲时只有18岁；20岁的张成朋，还没向暗恋3年的女孩表白；那个爱唠叨的中队长张浩也不在了，以前，他经常督促杨康锦考学提干。
张军想过辞职，家人也劝他换个工作。“作为老大哥，27名战友我带出去了，没带回来，这种自责，别人很难理解。”
白天，张军忙着接待烈士家属、上级慰问和记者采访。夜深人静时，张军闭上眼，大家奔赴火场的一幕幕往事浮现，整宿整夜睡不着。
“如果辞职了，那不就怂了吗，可能一辈子都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。”张军说，那段时间压力大到直不起腰，“没办法，因为你还活着对吧？” 他打定主意，带着剩下的兄弟干下去。
2019年4月4日，张军和西昌大队全员参加了战友的哀悼会，送完战友最后一程，西昌大队迎来新的教导员赵先忠，他来自凉山支队的机关。
老教导员赵万昆在“3·30”火灾里牺牲，张军眼里，赵万昆工作严肃认真，他鼓励队员读书看报，每次学习后，还要检查大家的学习体会。家人给赵万昆收拾遗物时，发现他的办公桌上还放着打开的工作笔记簿，消防员对他都很尊敬信服。
“在当时的情况下，来当教导员是一项艰巨的任务，没人愿意来”，张军说，赵先忠是“临危受命”。
▷杨康锦在打扫卫生，橱窗里是西昌大队获得的荣誉证书和奖牌
跨过去
刚到大队时，赵先忠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，他挨个房间查房，看一看队员们在干什么心里才踏实。木里火灾的幸存队员，他特别关注。
赵先忠发现，队里的消防员之间形成一种默契，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木里火灾，大家统一用“3·30”代替那件事情。
经历“3·30”火灾的消防员和烈士家属，在事后接受了心理救援队的指导。“刚开始，面对这群铁骨铮铮、无所畏惧，却又受到创伤的队员，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方式走近他们，只能尽量去陪伴和倾听。”一名心理救援志愿者说。
为了帮助大家进行心理调节，赵先忠想到用“软制度”暂代原有的“硬规定”。早操、操课、训练、学习，这些生活制度暂停，“有人半夜三四点都睡不着，要求他6点多起床不现实。”赵先忠说。
到了饭点，赵先忠习惯晚几分钟去食堂，发现哪个队员唱完军歌就返身回寝室，或者哪个人饭量少了，他都要找来聊聊。赵先忠会有意安排些集体活动去转移大家的注意力，把大家从“那场火灾”重新拽回到生活日常里，比如一起修修桌椅板凳、打篮球、跑跑步。
补充西昌大队的人员，是赵先忠和张军面对的第一个难题，“西昌大队不能倒下”，赵先忠说，上级曾建议西昌大队从其他单位调来骨干，他和张军都不同意。
队员之间的信任和情感在火场上非常重要，赵先忠和张军最担心的是，其他单位调来的骨干不是大队一步步培养的新兵，感情可能没有那么深。
在张军看来，一个消防员，只要有责任心和态度，能力可以慢慢培养。他甚至把原来在炊事岗位上的一些消防员，调到班长、副班长骨干位置上锻炼。
“3·30”火灾后，消防员家属对队员们的安危有一些担心，在尊重个人意见的基础上，大队也在做思想工作，争取留下更多的人，绝大部分的消防员还是想在这里干下去。
2019年6月8日上午11时许，凉山州木里县唐央乡因雷击再次引发森林火灾。州政府商请，由凉山森林消防支队队长带三个大队100名消防员前往扑救。
西昌大队也在其中，这是西昌大队木里火灾后第一次接到重要任务，队伍能否重上火场，所有人心里都没底。
“上，全都上，这道坎必须迈过去。”张军很坚定，汛期快到了，留给大队休整的时间不多了。
那天，西昌大队当班的20个人全部向火场进发，一路上，队伍静静的，车里没有人说话。张军带头开路，赵先忠在后面押尾。到了山脚，有经历“3.30”火灾的老兵面露难色，脚步放慢，小声问能不能不去。
张军理解这种心情，一闻到火场的味道，上次搜救牺牲战友的情景又回来了，他承认自己内心也有恐惧，但任务必须要执行。
队员们能感知到张军的紧张。四中队郎志高和另一名队员去处理一处很小的着火烟点时，张军反复嘱咐，到了地方先在对讲机里报告一遍，等处理好了再告知一遍。
郎志高和队友用铁铲把着火的树枝砍掉，挖个坑埋了起来，不到半小时就搞定了。“这种小任务其实没必要实时汇报的，大队长担心我们”。
在处理两山交界的一处火头时，队伍遇到了困难。山势陡峭，直接上去打不现实，随时还可能有山石滚落的危险，只能引水建立隔离带。
为了提高效率，4位消防员跳入齐胸深的水塘架设水泵，那一刻，一向冷静的赵先忠很激动，他想喊出来，“我知道队伍起来了，队伍的底子还在。”
灭火任务结束，在营地进行“一战一评”总结会时，一位60多岁的心理援助老师上台给队员们敬礼、鞠躬，“恭喜大家，你们跨过这一步了！”
▷消防队员们聚在一起擦车
回前线
火灾结束后，有些老兵选择退伍回家，也有一些人主动请命，回到前线。
2018年10月，消防队伍改制后，罗传远被调到支队机关警勤排，负责接待、值勤和后勤工作。和一线消防员工作相比，这个岗位相对轻松。很多人经常开玩笑说羡慕他，想和他换一换。
罗传远却想着调回前线，今年2月份，他开始给领导写申请，“我是一个喜欢挑战，喜欢充实生活的人，我想回到西昌大队，这里是家”。“3·30”火灾中，包括好友杨瑞伦在内的27名战友牺牲了，罗传远更想早点回归大队。
今年国庆，他如愿回到西昌大队。罗传远回到工作过的四中队四班，木里那场火灾中，四班有3人牺牲，火灾后，有两名老兵也随之退伍。“他们不在了，我留下来重建四班”，在这个熟悉的地方，哪里容易出现蜘蛛网和灰尘，罗传远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罗传远军旅生涯中很多个第一次都是在西昌大队完成的，第一次在部队过年，第一次上山打火，第一次因吸烟被批评……
2018年1月，罗传远还是一名新兵。按班级规定，新兵不能吸烟。罗传远和同期兵杨瑞伦把烟藏在衣服口袋里，结果被老兵查到，再聊起这些，罗传远还是忍不住笑。
罗传远和杨瑞伦都来自贵州麻江县，私底下，两人用贵州话闲聊，畅想过什么时候娶媳妇，退伍了去哪儿自驾游。只是这些对未来的规划，杨瑞伦再也没法实现了。
罗传远贵州老家流行一种推拿术，感冒时，杨瑞伦会帮他推一下、揪一下，疏通经络。杨瑞伦买的衣服，他看中就能拿去穿，杨瑞伦牺牲后，罗传远留下了他送的一支牙刷、一件蓝色短袖作纪念。
火灾后，杨瑞伦父母来到西昌，罗传远负责接待。见到两位老人，他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，“心里太痛了”。
罗传远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，还想办法提高四班的“战斗力”。比赛是一种常见的办法，内务、操课、作风、礼节，这些都可以“拉出来练练”。
在最近一场“比武”中，罗传远负重二十多斤跑5公里，最后一段路实在没力气，他就想象那些牺牲的战友就在自己跟前，“我努力去回忆他们说过的跑步方法，他们叫我不要放弃，不要给大队丢脸。”
以前，罗传远很向往广阔大草原，就把训练场想象成一片草原，跑起来轻松很多，“现在想到他们，我也能感受到一股力量”。
▷西昌森林消防大队
新队员
西昌森林消防大队原有76人，其中，27位消防员在“3·30”森林火灾中牺牲。从2019年8月底开始，陆续有两批新消防员补充到西昌大队，至今共有89人。赵有川是新消防员中比较特殊的一位，他的叔叔赵万昆曾是原西昌大队的教导员，在火灾中牺牲。
赵有川有过5年的军旅生涯，退伍后，干了一年房地产销售。今年1月份，国家统一面向社会招聘消防员，可以根据户籍所在地选择就近入职。战友拉着赵有川一起报了名。
赵有川的家人很开心，妈妈隔几天就打电话来询问他的考试情况，2019年3月份，赵有川在西昌大队参加了一场体能测试。当时，身为大队教导员的叔叔赵万昆，忙着布置考场，两人匆匆打个招呼。叔叔告诉他，如果来，就要做好吃苦准备。这是叔侄俩最后一次见面。
“小爸，一路走好，那天是愚人节，只愿一切都是一场梦”，赵有川不敢相信现实，叔叔生前曾是凉山森林消防支队体能技能最好的干部，有近20年的灭火作战经验。
一大家子聚会时，亲戚们会问赵万昆灭火危不危险，赵万昆总是笑着说，“有啥危险的，这么多人都从事这个行业。”在赵万昆口中，去打火的行进路上遇到危险的概率更大，森林灭火一般都走山路，很多道路没有硬化，容易发生滑坡、泥石流。
“3·30”火灾之后，各区县应急管理局挨个给报名消防员的人打电话，问要不要再考虑一下。拉赵有川一起报名的战友放弃了，赵有川选择进入消防队。
赵有川的三奶奶是叔叔的母亲，得知赵有川将去西昌大队当消防员，三奶奶拉着他的手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。
赵有川也犹豫过，他甚至想，如果能早点通知他落选就不用纠结了。隔几天，他的想法又不一样，认为火灾只是一场意外。“这是一份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，战友们朝夕相处，像亲兄弟一样，这种工作环境也让我留恋”。
封闭集训结束后，赵有川被分到叔叔战斗过的西昌大队，在队友们面前，赵有川几乎不会主动提起叔叔，班里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他的“特殊身份”。
不过，赵有川还是忍不住去捕捉叔叔留下的痕迹。一次跑步时，有个老兵提醒大家，一定要避开下水道井盖，老教导员说过，万一踩空掉下去，脚很容易受伤，“他要罚你多跑几圈哦”。赵有川的心被戳中，老兵口中的老教导员正是叔叔。
轮值哨兵在营地门口站岗时，赵有川一张张翻看门口的假条，终于在一张3月份的请假条上，发现了叔叔的签名，他抽出来看一看，再默默放回原处。
赵有川觉得西昌大队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，“那儿好像有你认识的人，但是现在，他已经不在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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